夢土。　Whose Neverland.

『我或許可以永遠跟你們在一起，但你們，是無法永遠跟我在一起的。』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當時的我，還無法了解其中的覺悟。

　　路西斯在自己的房裡醒來。

　　他坐起身，看向艾西斯的四柱床，裡面沒有人。

　　環視房間，一如往常的布置，櫃子上放了各種奇奇怪怪的小東西，大部分都是艾西斯從市集買回來的。

　　櫃子前的地上有一幅沒上框的畫，正面朝內側，斜靠著。

　　房間中央擺了張大桌子，他、艾西斯和少主時常在那裡喝茶看書，研究敵人。

　　一個人也不在啊。路西斯想。

　　也對，自己已經不是剛來到伊夏時的小鬼了，不需要時時有人陪著。

　　他下了床，走到窗邊。

　　窗外的天空一片白亮，太陽有點刺眼，蔚藍的大海波光粼粼。

　　海面很平靜，看起來真舒服呢。

　　今天大概起得比較早吧，太陽還這麼大。

　　路西斯正想著，不一會兒，天空轉紅，夕陽逐漸朝廣闊的海平面移行，金光閃耀。

　　沒有多久，天就完全暗了下來。夜晚的大海一片漆黑寂靜，卻不令人害怕。

　　他抬頭望向天空，一輪清冷的藍色月亮正高掛。

　　對吧，月亮果然是藍色的呢。

　　路西斯突然覺得很懷念。但到底是懷念什麼呢，他沒有頭緒，也不打算去想。

　　他只想靜靜享受這美好的一刻。

　　背後傳來兩聲敲門聲。

　　路西斯回頭，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移動腳步。

　　門又敲了兩聲，這次伴隨著熟悉的人聲。

　　『路西斯。』

　　門被打開，從縫中探出頭的，是一個年約十六歲的女孩。

　　女孩的表情沉穩溫和，一如他的聲音，如常日迎接路西斯的第一句招呼語，

　　『晚安，路西斯。』

　　『……少主。』

　　路西斯走向前。不知為何，明明是天天見面的人，少主的身影也令他莫名懷念。

　　『艾西斯不在啊。』

　　冰羽輕輕關上門，路西斯來不及窺看門後的景色。

　　『嗯，一起床就沒看到他，大概跑去哪裡玩了吧。』

　　路西斯笑了，冰羽的出現讓他心情很好。剛來到伊夏的時候，每天傍晚從睡夢中醒來，總是可以看到艾西斯和冰羽就在自己身邊，讓他覺得很安心。

　　『要不要喝杯茶？』

　　『喔，沒關係，我只是想來你們這裡借本書。』冰羽說。

　　『嗯，可以啊。之前買了不少書都還沒時間看，少主你可以隨便拿去啦。』

　　『謝謝。』

　　冰羽走到書櫃前，背對著路西斯，瀏覽架上的書。

　　他漫不經心地開口問，『最近艾西斯的心情還好嗎？』

　　『還好啊……？』路西斯有些不解，『怎麼了嗎？』

　　『沒事。』冰羽頓了一下，『……他的心情不太容易看出來，問問而已。』

　　『……？』路西斯還是有點困惑，他向窗外瞄了一眼，黑藍色的天空和大海依舊。

　　大海啊。

　　……海？

　　地好像突然震了一下，路西斯趕緊扶住桌子，『地震嗎？』

　　冰羽伸手向書架的動作暫停，『嗯，不過沒事吧。』他的指尖按在一本書的書脊上緣，想把書抽出來。

　　『少主……』路西斯更疑惑了，『我不記得……房間外面是海？』

　　冰羽怔住了。他停在原地幾秒，好像在取捨些什麼，慢慢把書推回去。

　　『……你還是很敏銳。』

　　『……「不要停止思考」。』

　　冰羽輕聲嘆了口氣，遂轉過身來。若有似無的淺笑帶著點無奈，對自己說過的話，好像也沒得反駁。

　　『我不可以騙你呢。』

　　『……我沒有真的在意過那個約定。』路西斯悄聲說。

　　『……』

　　『少主，這是……在夢裡嗎？』

　　『……』冰羽沒有直接回答，他向路西斯的四柱床走去，『坐在床上說吧。』

　　冰羽首先脫了鞋，爬進床裡，找了個角落坐下。

　　他示意床的另一端，路西斯雖然不解，但也只能乖乖跟進。

　　『少主……』

　　『先答應我，不要去想太複雜的事。』

　　『……嗯。』

　　『……好，』冰羽環視床的內部，路西斯他們的床跟他自己的不同，不僅是華麗的四柱床，外面還罩有質地細緻的簾幕，『這裡應該可以。』

　　『我的床嗎？』

　　『路西斯，你覺得，這裡是哪裡？』

　　路西斯沒有回答。

　　少主時常像這樣，不期然拋來一個問句。

　　不要盲目相信，自己思考，他說。

　　路西斯覺得這裡是夢。

　　異常的安靜，沒來由細微的不協調，窗外的海。明明沒見過，卻知道那是海呢。

　　他暗自希望這不是夢，但同時也不想讓少主失望。

　　『這不是我真正的房間。』於是他取巧地答。

　　冰羽自在地靠上抱枕，『人的意識空間，可以被無限劃分、無限連結。其中的形態，取決於個人的心理狀態。而這裡，是夢沒錯。』

　　『我在做夢……？』

　　『是在你的夢裡的，我的夢。』冰羽伸手碰牆，霎時整個房間都凍結上一層冰，手放開，一切又恢復原狀。

　　『這裡是，巢。』

　　或許因為在夢中，冰羽的聲音異常清晰，一字一句按在路西斯心上。

　　少主不像在說謊。少主是不會說謊的，但路西斯不明白。

　　『誰的……巢？』

　　『我的──原本，是我的夢。現在……是我跟你的夢。』

　　『我們的……兩個人的夢？』

　　『這個房間是你夢裡的一小部分，但最初夢的主人，是我。』冰羽解釋道，『……我在某個時機，把這個夢，放到你的夢裡了。』

　　某個時機？

　　──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

是戰爭……？

爭執……？

有人傳來了什麼消息……噩耗？

少主在說什麼？

他在說什麼？

──對了。

是推落的那一瞬間。

　　前翻三個月的記憶猛然湧出，路西斯突然想起所有的事。

　　『少主！！』他大叫出聲，激動地抓住冰羽的肩膀，『你……你沒事嗎！？』

　　他看著那比他瘦小許多的身子，手顫抖著撫上冰羽細緻清秀的臉龐，彷彿珍貴的寶物失而復得。

　　『少主，你沒事，你沒事……』像是為了確認似的，路西斯忍不住上前擁抱冰羽，雖然只是輕輕的身體接觸，卻是他痛苦思念了三個月的溫暖。

　　『路西斯……』雖然遲疑了一會兒，冰羽還是讓他慢慢離開自己，

　　『我不能說我是你印象中的那個人。』

　　『什麼意思……？』路西斯驚恐地問，害怕又要失去。

　　『……從頭講吧。你答應過我，不要去想其他事，先聽我說。』冰羽坐正。

　　『進入別人的夢，有幾種方式。一種是自己在睡眠期間，通過意識深層的通道，直接進入他人夢中。還有一種是，經由實際的接觸，讓自己的意識在當下化為夢，寄居到他人的意識中，待對方入睡後，夢才釋放出來。』

　　冰羽的手，難得撫上路西斯的臉。

　　『我們的夢，是屬於後者。現在的我，充其量只是冰羽意識裡的一部分，在你的夢裡借了一個位置。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跟冰羽本身完全分離了，我代表的，只是那個當下部分的他。』

　　『我等待著能夠和你的夢對話的機會，但這扇門就是打不開……路西斯，從那之後，又過了多久？』

　　『三個月……』

　　冰羽似乎有一些詫異，『這麼久了……等等，』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那裡的世界，沒有其他人嗎？』

　　『這裡？沒有啊……』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回答讓冰羽訝異得一時無法言語。但他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三個月嗎……那我長話短說。』他專注地凝視路西斯琥珀般的眼睛，回到原本的話題，『因為不是直接透過同步的夢跟你對話，我沒辦法隨意控制它的走向。你一旦發現這是夢，夢境就很容易受到你的想法，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左右。所以我才希望你──』

　　『等一下……』路西斯忙著整理思緒，『意思是說，你只是少主當時的意識……那後來呢？』

　　『後來──』冰羽欲言又止，『我無法得知在那之後的一切，路西斯。』

　　路西斯怔忡。他望著冰羽冷靜如常的雙眼，依舊看不出一絲虛假的希望。

　　少主依然不知去向。

　　他頹喪坐回原位，陷入片刻恍惚。

　　冰羽沒有打斷他，即使時間可能已經不多。

　　『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喃喃自語的問句，在思緒還未到達前，從路西斯口中吞吐出來。

　　冰羽的眉頭似乎些微皺了一下。他思索的時間比之前都還要久，在回答、不回答，欺騙與模糊中動搖，斟酌著真相的幅度與詞彙。

　　『我想，我只是自私而已。』最後他緩慢地說，『很抱歉，我或許錯了。』

　　直接而殘酷的言語，不多為自己解釋，也不求取原諒。這就是少主。

　　路西斯本該為這罕見的道歉驚慌失措，然而此時他從恍惚中回神，發現自己一點想責備少主的意思也沒有。

　　或許，是方才掌心的餘溫還留在臉上。

　　或許，他早就明白，少主不過是在實行他早已說過的事。

　　現在的少主，當時的意識瞬間。

　　是什麼讓他做出這樣的決定？

　　為什麼路西斯總覺得，這個少主比平常多了份感情？

　　為什麼要道歉？

　　因為在取捨之後，還是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嗎？

　　是自私？是愛情？

　　亦或兩者皆然？

　　到頭來，他還是相信少主哪。

　　路西斯細細端詳眼前的女孩。這個或許為了保護他們，一時柄棄了理智的人。
　　回想起當時的情況，他或許明白了。

　　『少主……你從來沒有虧欠過我們。』

　　『……』

　　『無論任何地方，我和艾西斯都願意跟隨你的。』

　　『……我知道。』

　　路西斯笑了。所以少主要離開他們，所以自己無法責備少主。

　　冰羽看著他孩子般略顯無奈的笑，像自己每次和艾西斯坐在他床畔，等他醒來一般地，看著。

　　『……路西斯，』他抬起手，『不要動。』

　　路西斯還沒來得及發問，冰羽的指尖便輕輕點在自己額上。

　　他感覺到一股氣息，沒有溫度地滑了進來，在自己的意識裡溶解。

　　『這是……？』

　　冰羽放下手，『這是你原本的東西。第一次帶你去看月亮時，我從一樣的地方引出來的，半狼人血液裡的，黑暗。』

　　路西斯摸摸自己的額頭，有那麼一點熟悉。

　　『現在加上一點我自己的黑暗，還給你。這才是我來找你的目的。有了這個，即使沒有其他人，應該也可以在這裡生活得很好。』

　　少主指的，是他和艾西斯被推進來的世界嗎？

　　『然後，』路西斯正要開口，冰羽又繼續說，『你差不多要醒來了。』

　　『什麼？』路西斯沒有反應過來。

　　『你差不多要醒了，我該離開了。』冰羽向四周瞄了一眼，好像意識得到時光的流逝。

　　又是突如其來的告別，路西斯慌了，『等，等等，不是才一下子而已──』

　　『不，已經過很久了。』

　　『等等，再一下下就好，少主！我才──』

　　話才到一半，一滴斗大的水珠就落在路西斯肩上，他望上一看，空間開始變得模糊，像湖面碰觸到漣漪。

　　夢正在溶化。

　　『……夢都會結束的。』

　　『等一下，少主……不然，明天、明天再見面，好嗎？既然你在我夢裡，那下次還是可以再見面吧？我還有好多事想說……』路西斯無法思考，只能胡亂憑本能抓住最後機會。

　　水滴如雨落得愈來愈大，大半房間很快地消融成一片白，所在的這張床亦岌岌可危。

　　『路西斯……』冰羽再度伸出雙手，捧著路西斯驚惶失措的臉龐，『我們無法永遠在一起。連這個世界本身，都不見得能永恆存在。世間萬物皆是如此，問題只在於時間的長短。』

　　床柱瓦解，床簾消失，空間裡只剩他們兩人，冰羽的髮梢滴著水。

　　『你跟艾西斯，你們可以過得很好的，不要擔心。』

　　『艾西斯……！』路西斯猛然想起，『少主，你也有讓艾西斯做夢嗎？艾西斯，他很痛苦……』

　　冰羽沉默。他的身體已經不完全了。

　　『沒有，我沒有。』他說著，放下雙手，指尖也開始化為水。

　　『為什麼……？』

　　冰羽先是抿起唇，接著似乎揚起一抹淡淡的溫柔。

　　路西斯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少主的聲音，輕響。

　　『……你比較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