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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圓

 

 

 

「少主。」

「嗯。」

「我最愛你了喔。」

「……什麼?」

「我最愛你了。」

「……喔,那路西斯怎麼辦?」

「我也最愛他啊。」

「……老實說,你的語文成績是不是不太好?」

「……還好好嗎。」

「你有兩個『最』呢。」

「……不行嗎?」

「這個嘛。」

「喔喔,你們兩個要分開來講嘛,兩個都是最愛啊。」

「好啦,隨便你……不過可以不要再黏在我身上了嗎?」

「再一下下有什麼關係。」

「路西斯快醒了,你先過去陪他,讓我趕快把這本書看完……」

「……少主。」

「怎樣?」

「我最愛你了喔。」

「是是。」

「真的。」

「嗯。」

 

 

 

 

 

  之後,艾西斯回到他的那間房裡,晚餐時間也沒有出來。路西斯修好了洗衣的木桶,打算弄點東西吃,但才剛拿出廚具,發呆了一會兒,又收回架上。

 

  對路西斯來說,現在跟之前其實並沒有什麼差別。三個月以來,就算再怎麼不能接受現實,日子還是要過。他們自動分配好工作,必要時就生活情形交談幾句,其餘時候則回到各自的領域,盡量避免任何可能造成摩擦的機會。

 

  就算對方偶爾有意示好,路西斯也總是憑藉本能,一嗅到與少主相關的味道就立刻迴避。他很清楚自己不能接受艾西斯那種,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態度,雖然不滿,他可也不想吵架。

 

 

  他想起自己剛被帶離雪村時的事。沒有特別計算,厚重布幔下的牢籠裡,喀隆喀隆的鐵輪聲運轉,不知世界過了多久。最多只能從空氣中散發的溫度,得知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後來想想,至少白天時可以把布幔拿掉嘛。還是除了送餐,沒人敢接近他?

 

  也罷。這樣完全獨立於外界的空間,正是時候強迫他深切感受原本不願感受的,失去母親的衝擊。

 

 

  母親在他的面前被殺。緊緊抱著他,保護著當時尚只有七歲小孩外表的他,嘴裡喃喃唸著他從父親那兒繼承得來的名字。但伊夏的掠奪軍還是毫不留情將他自母親懷裡搶過,母親衝上前來,緊抓住掠奪軍的手,大喊著「不要帶走我的孩子!」,死命拉扯。路西斯畢竟已經十三歲,雖然驚慌害怕,卻沒有哭。但當他一聽到母親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心頭一酸,眼淚便掉了下來。他放聲大哭,瘋狂呼喊著母親,企圖掙脫抓住他的人。然而,依舊沒能如願。

 

  那或許是母親唯一清醒的時刻吧,路西斯在牢籠裡想。難得將他以自己的孩子,而非丈夫替身看待的時刻。

 

  他曾經想過,這會不會是他注定要面對的事。就像他還未出生時,身為狼人的父親在母親面前被外公誤殺一樣,如今自己也親眼看著母親嚥氣。

 

  能見到所重視的人的最後時刻,不知道算不算幸福。

 

 

  後來他冷得受不了,便沒再想了。

 

  路西斯沒有傷心很久,就算後來回想起來,也不再感到難過。只覺得母親這樣可憐的人,結束十幾年自欺欺人的生活,終於得以和父親重聚,也未嘗不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路西斯一度覺得,自己大概是個情感淡薄的人吧。

 

 

  他走進澡間,果然,一股暖氣撲面而來。澡間裡瀰漫白霧般的水氣,裝滿熱水的泡澡木桶在霧中隱隱約約。

  路西斯面色沉了下來。

 

  這兩天來,他和艾西斯已經完全不交談。各過各的日子,分開吃飯,也不再準備對方的那一份餐。他甚至不知道艾西斯有沒有按時吃飯。

  惟獨習慣的時間一到,澡間裡仍有燒好的洗澡水等著他。

 

  是艾西斯的溫柔。

 

 

  壞習慣,真是壞習慣。路西斯想。

 

  艾西斯一直都是溫柔的。溫柔對待每一個人,從來不變的熱情與笑容,讓每年收穫節一到,掛在城堡背面的巨大肖像畫軸,總能吸引無數民眾駐足。不僅身為貴族時的他受到崇拜,化身一般人到市集遊蕩的艾西斯,和各個攤販的老闆也能自然地勾肩搭背,閒話家常。

 

  這樣一個令人羨慕的人,路西斯很早就自我提醒過:不可信,不可信。就像母親能面對著自己,卻想著父親一樣,如此誇張的博愛式溫柔,實際上恐怕什麼也沒有。

 

  但沒有多久,路西斯稍微修正了想法。或許艾西斯對其他人的溫柔確實虛假而表面,但從他對少主和自己的態度上,路西斯感覺得到不同。

 

  最明顯的證據在於,他只見過二次艾西斯真正發脾氣。一次是在魅煙決定少主首次出征的會議上,另一次則是最近的戰前會議,魅煙表示沒有任何多餘的兵馬,要少主孤身前去戰場時。平時只顧笑鬧應付從不認真開會的艾西斯,此時比任何人都先從座位上站起,憤聲反擊。那是任誰也沒見過的表情,跟魅煙吵到激動處的拍桌,連路西斯也有點嚇到。

 

  路西斯一向羨慕艾西斯跟少主,比他多上四年的青梅竹馬歲月。雖然來到伊夏後,路西斯也加入了形影不離的行列,和艾西斯的關係甚至是前所未有的親密,但只要每回從旁看著他們,他依然感受得到那股令人嚮往的什麼。

 

  路西斯並不特別在意,他喜歡艾西斯和少主那種,彼此之間不需多言的默契(即使實際上某一方時常過度多話)。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

 

 

 

  路西斯將耳根以下沒入暖熱的水中,眼睫輕垂,眉頭忍不住蹙起,氤氳朦朧。

 

  壞習慣,真是壞習慣。不知不覺便卸下防備的自己。

  他想起少主的背影,暗暗替他感到不值。

 

 

  對了,少主的背影。為什麼呢。

 

  少主的面貌他並非想不起來,甚至覺得憑印象畫出來也沒問題。

  但每次在腦海中率先浮現的,總是少主清冷的背影。

 

  還在伊夏的時候,他、艾西斯和少主三個人,不時會到城上寬廣的閱兵台或高塔旁的屋頂,欣賞夕照,沐浴夜風。印象中,他時常看著少主獨自起身走向平台邊緣,望向遠處,不發一語。

 

  而他知道艾西斯也只是靜靜地看著。

  看著當時尚無以名狀的什麼。

 

 

  路西斯早已不再對少主存有怨懟。

  凝視著的背影,似乎總有一天會消失不見。

 

  早就察覺的事。

 

 

  但還是可以傷心吧……?

 

 

 

  路西斯闔上眼,瀏海末梢水氣凝然,成水珠滑過眼睫,落入水中,散去。漣漪碰到浮在水面上的髮尾,又輕輕彈開。

 

  滿室熱氣使他有些暈眩。路西斯自水中緩緩起身,取來毛巾。

  這種滯悶讓人不快,縱然路西斯覺得自己早就應該習慣,但刻意的迴避與不交談的僵局,已經漸漸令他厭煩。

 

  任誰也受不了這樣窒息的日子,對象還是你不得不天天面對的,唯一的「人」。

 

  路西斯嘆了口氣,步出澡間。身上的浴袍是抽屜裡找到的,原應屬於這裡的主人,現已為他所有。

  在別人的地方,用別人的東西,過別人的生活……?

  不說話。

 

  這樣下去會迷失吧。或許迷失還比較好呢。

 

 

  他看向艾西斯的房間,門沒有關。

  平常艾西斯都是接在他後面洗澡的,久了水會冷掉,該不該去叫他呢。

 

  去吧。路西斯想。像這幾天一樣,敲敲門框讓他知道就行。

 

  不,順便告訴他,以後不必幫自己準備洗澡水了。他一個人也能照顧好自己。

 

 

  路西斯走近房門,先朝裡面看了看。

  艾西斯背對著他,站在窗前。外頭的天色已暗下多時,房裡雖然點上了燭火,仍略顯昏黃。艾西斯的背影有些模糊。

 

  路西斯突然發現,艾西斯的頭髮也變長了,長了不少。

  是因為他原本就是長髮,自己才一直沒發現嗎?

 

  路西斯舉起手想敲敲門框,但艾西斯的動作打斷了他。

 

 

  艾西斯突然顫了一下。

  愣了一會兒,他低下頭來,手有點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臉。

 

  他看著自己的手,這次換用手背擦臉,不太熟練地,右手擦完換左手。

 

  兩手都已沾濕,但,眼淚就是停不下來。

 

 

  最後,他放棄了。低著頭,整個手掌蓋住眼裡陰霾,另一手緊握著窗櫺,讓身體的重量得以憑靠。

 

  他深深吸了口氣。呼出的同時,肩膀也頹喪地垂下。順著牆,身體慢慢滑落,最後,只是靠著牆,無聲地,輕輕顫抖,顫抖。

 

 

  路西斯的腦海一片空白。

 

 

 

  沒有多久,肩上的氣息漸趨平緩,艾西斯像是重整情緒般,沉澱片刻,頭才又從雙臂和黑髮間抬起,重新站了起來。

 

  他看一眼窗外正由圓轉缺的明月,安慰地笑了笑,順手將亂掉的長髮梳理整齊。

 

  呼地吐了口大氣,振奮精神後,他轉過身,卻看見心愛的人站在門邊望著他,琥珀色的眼瞳滑落無意識的淚。

 

 

  見窗邊人帶著微笑朝自己走來,路西斯的眼淚落得更不受控制。

 

  無數情緒襲上心頭,酸楚無處宣洩,遂化做淚水潰堤,一湧而出。

  路西斯掩住臉上的懊悔,直到被溫柔擁抱時,才忍不住哭出聲來。

 

 

  「你還……你還喜歡我嗎?」

  耳邊的嗓音有些遲疑。

 

  路西斯無法言語,只能緊緊回抱。

 

 

  模糊中,他感覺到對方加重力道的擁抱,以及悄然落在自己髮上,溫熱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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