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土。　Whose Neverland.

Chapter.2
為此……



我生長在寒冷的北方。

那裡的冬天很早就來臨，印象中幾乎一年裡有半年以上都穿著厚棉襖，事實上我不太清楚什麼叫做熱。

印象中從小就喜歡看雪。特別是烏雲多的時候，雪地在隱微的月光襯色下，呈現一種沉靜迷人的藍，在漆黑的森林交界處，相融成一片靜謐。

為此我一直認為月亮是藍的，就和我所看到的一樣。

印象中我從沒見過月亮。



『小路，過來這裡！』『好，媽媽！』

媽媽總是喜歡抱著我在屋裡逛，指著一樣樣爸爸送她的東西，向小小的懵懂的我述說它們的故事，滿面的幸福與哀愁。

我從沒見過爸爸，不過我不真的很在意，因為媽媽對我很好，應該說有點保護過度了。

『小路！太陽要下山了，趕快進來！』日落時分總是媽媽最焦急的時刻。

『喔，我要回家了，掰掰！』在大約三、四歲的年紀，我就已經能像七、八歲的小孩一樣玩耍了，白天我常和村裡的孩子四處遊玩、搗蛋，但夜晚的探險卻從沒參加過，因為媽媽總是要我待在家裡。家中沒有窗戶，只在餐桌旁的牆高處開了一個透氣用的扁方窗，連門的內外兩側也裝上落地布簾，即使開了門也一樣看不到外面。

好奇心是非常驚人的。它讓當時年紀小小、身高也不怎麼特出的我一次又一次趁著媽媽忙晚餐的時候，墊上椅子再爬上窗邊的木櫃，貼在透氣窗前窺探世界的夜晚。因為窗子大小和牆壁厚度的關係，我頂多只能平視到森林的重重樹幹，沒法往上看，所以我總是俯視著深藍大地，沉醉在那樣吸引人的靜。

不過，這種時光通常結束於媽媽的驚呼，當我完全沉浸在其中而沒發現媽媽已經弄好晚餐的時候。她總是先驚叫一聲，接著大呼小叫地要我下來，然後緊緊抱著我，全身顫抖地喃喃自語：
『沒看到……沒看到吧……沒事的，只要不看到月亮……媽媽會保護你的……不要怕……不要怕……』


其實真正害怕的是媽媽自己啊。



媽媽和爸爸是在村中歡迎外來旅人的晚會上認識的。依照媽媽的說法，爸爸是商旅中的一員，到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溫柔體貼又風趣，人也生得漂亮，那雙琥珀色眼瞳更是迷人深情。營火晚會時恰巧坐在媽媽旁邊，兩人聊了一晚便這麼相互鍾情了。後來爸爸脫離了商隊，在村子定居下來，過不久就和媽媽訂下終身。屋子裡擺滿爸爸送媽媽的禮物，都是一些奇形怪狀來自域外四方的玩意兒，兩人的生活似乎過得很幸福。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唯一比較特別的是，在一個月中，爸爸總會有一天的晚上堅持要獨自一人待在房裡，不准任何人，包括媽媽進去。

而那天正好都是滿月。


就在發現媽媽懷了我之後沒有多久，一個冬天的午後，爸爸忘了他平時的習慣，出門去外公那拿東西。

當太陽陡地落下地平線，圓滿的月亮冉冉升起時，悲劇發生了。

爸爸已經到外公家門前的空地了。他的身體突然間開始變形，鼻子漸漸變長，耳朵變尖，雙眼佈滿血絲，褐色的長毛自全身長了出來。他顫抖著，嚎叫著，用又尖又利的爪子瘋狂地抓著自己的身體，尖銳的牙齒也胡亂撕咬著衣服。那駭人的模樣，宛如──或著說完全就是一頭長成的狼。

聽到他發出的可怕吼聲，村裡的男人們紛紛帶著武器衝出來，當然外公首當其衝，他認不出自己的女婿，擲刀殺了他。



世界上存在著許多巧合。

就某種意義上來看，事事都可以是巧合。爸爸的商旅碰巧在媽媽的村子落腳，碰巧營火晚會時坐在媽媽旁邊，碰巧彼此兩情相悅，碰巧爸爸忘了滿月的日子，碰巧他出門，碰巧在外公家門前變了形，碰巧外公第一個動手攻擊，他碰巧殺了自己的女婿而且碰巧被懷了碰巧遺傳到狼人基因的我的媽媽撞見。碰巧、碰巧、碰巧……


所謂的巧合，或許也就是命運吧。



媽媽大概就是從那之後開始異常的。

偷聽到大人們的耳語，我知道媽媽當時出來幫爸爸送披風，意外目睹自己的父親殺了丈夫的一幕。認出死屍上自己親手織的衣服，媽媽完全崩潰了。不只是因為發現丈夫是個狼人，總之媽媽和外公、親戚完全斷絕了關係，鎮日哭喊。鄰居不堪其擾要求搬家，媽媽也抵死不肯離開，那曾經有過幸福生活的地方。

一直到我出生，房子四壁幾乎被封死後，媽媽才又恢復笑顏。


不過，那只是一種活在夢中的禁錮罷了。


大概是被那一雙異常的琥珀色眼瞳嚇到了吧，媽媽總是害怕有一天我也會變成狼人。所幸她並沒有因此厭惡或遺棄我，取而代之的是過分的關愛和禁制。

小一點的時候，媽媽鮮少讓我脫離她的視線，尤其不准我跨出家門一步，連往外頭看一眼也不行。三歲以後准我在白天出門，但僅止於家門前的空地，稍微遠一點便要回來。就算在家門前玩，媽媽也常佇立在門旁，滿面笑容地看著我，天一轉紅就要我回家。

夜晚仍是我不能探索的禁區。

在媽媽的心中，爸爸似乎從沒離開過，她每天都沉浸在自己建構的幸福裡，掛著幾近病態的笑容生活著。只有一次某個鄰居不小心說溜了嘴提到爸爸，以及偶然發現我那異於常人的生長速度時，媽媽才脫序崩潰。她也從來不敢正視我的眼睛。


幸好一直都平安無事。


但媽媽禁錮了她的心，也禁錮了我。



為此，我一直認為月亮是藍的。